封面新闻记者张杰
很多人认识毛尖,是从看她的影评开始的。睿智、俏皮、轻盈、伶俐,干货见识和颜值俱佳,是被读者公认为辨识度极高、难以模仿的“毛尖体”。一有新文章出炉,粉丝们会争相转发,一读为快。一部电影或电视剧若是出圈了,引发热议了,如果还不见毛尖说几句,很多人都感觉缺点儿什么。因为她总是能说得漂亮,评到点子上,就像打蛇总打到七寸,不让人失望。
毛尖是骨灰级影迷,再冷门小众的电影,基本上没有她没看过的。毛尖的老师、著名学者李欧梵在为毛尖几年前出的一本影评集《夜短梦长》作的序中,对她阅片无数感到佩服:“毛尖这个小妮子(在我面前,她永远是如此)也真厉害,哪里有这么多时间看这么多部电影?而且把剧情记得这么清楚!她的‘影龄’(看电影的岁数)不会超过二十年吧,但却能把一个世纪的世界电影经典观赏殆尽。”毛尖的影评、剧评文章出过好几本书,《非常罪,非常美:毛尖电影笔记》《例外》《有一只老虎在浴室》《我们不懂电影》等,很受欢迎。为此,毛尖在年得过“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散文家”奖。
毛尖与电影的关系,不仅是评论,有时还上升到出演。年,许鞍华拍电影《黄金时代》,毛尖被她喊去客串一个没有台词的作家角色。为了角色需求,平时素面朝天、脚蹬运动鞋的毛尖,破天荒换上了旗袍。“当我终于被化妆师和服装师收拾齐整,人模人样地进入剧组时,我内心升腾出的隆重感,几乎是要演鲁迅的心态了。”虽然最终上映时被剪掉,但毛尖完全不介意,反而松了一口气,“因为跟萧红有关,我特别害怕自己菜鸟似的形象损害了电影。”
毛尖其实也不只是影评人、专栏作家,她还是一位学者:在华东师大国际汉语文化学院当教授,研究涉及20世纪中国文学和电影,世界电影和英美文学、城市文化等。
20世纪90年代,毛尖先在华东师范大学获外语系学士、中文系硕士,后又到香港科技大学,跟随主治古典文学的陈国球先生读博。彼时的毛尖苦读古典文论,“算是补古典方面的缺。”恰逢学者李欧梵也在香港科大任教,刚完成《上海摩登》英文书稿。在读博士期间,毛尖翻译了李欧梵的作品《上海摩登》,这本扎实通达的译作,后来成为上海都市文化研究的代表性文本,成为助推“上海热”的一大推手。
成长之路受影响最大的作品是金庸武侠
作为生长在宁波的70后,毛尖在少年时代迷上看武侠小说,如痴如醉。高中课堂上被老师抽中背诵张居正“一条鞭法”,她的心思全在金庸小说里,张口背起《九阴真经》:“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老师和同学一时瞠目结舌,她还浑然不觉哪里出了问题。
多年后,有人问她,成长路上,对她产生特别大影响的书籍是什么,她首选还是金庸武侠。“金庸既影响了我们的道德,也影响了我们的世界观。如果你要说《红楼梦》影响大,它当然非常大,到今天我还在阅读。但要说在成长,还是金庸。虽然我们也知道武侠小说是不真实的,是童话的东西,但它里面的人物深深地成为我们青春期的同路人。我们看萧峰,就希望成为萧峰这样的人;我们看黄蓉,黄蓉的价值观也会成为我们的价值观。”
此外,让毛尖多年来花费巨大心神投入的是影视作品。在香港读博士期间,她超大剂量地看电影,学校的电影资料馆和香港电影院是她去得最多的地方。“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我那时候每天都会去看电影。看了很多世界经典电影。真是不舍昼夜地看,有时一天会在资料馆看10个小时的电影。我毕业要走的时候,我们那个影像资料馆的老师说,我是他们资料馆接待次数最多的人。”
毛尖很享受沉浸在电影里,人也变得特别能静得下来。“每个人都会找到一个形式让自己安静下来,对我来说,光让我看看书好像不行,但看电影我能坚持10个小时。其实不能说坚持,因为坚持肯定要付出努力,对看电影这个事情,我基本不用付出什么努力,很容易就沉进去了。”遇到烂片,她一边吐槽一边继续看,“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被烂片伤害了,一边被伤害,一边也得到滋养与能量,这种感觉有点像爱情。”典型的毛尖式自嘲。
念稿子也能奉献出让听众觉得“最近听过最炸裂的演讲”
年4月25日,编剧宋方金在北京鼓楼西剧场举办的名为“宋方金和他的朋友们”系列主题演讲,邀请毛尖做了一场主讲人。只见她素面朝天,扎个丸子头,站在台上,双手捧着麦克风,气质青涩得像一个大一新生。没有炫酷的PPT,只是念稿子,而且速度明显一度超过提词显示器。
就是这种念稿子式的演讲,被网上大量转发,“最近听过最炸裂的演讲”等赞美声众。原因很简单——她写的稿子太有意思了。她的总体意思是,提醒业内人士,要以专业的态度,反思自身,少一些陈旧的套路,多学习、欣赏国内外优秀的、有创新力的作品。最好玩的是她那些犀利、幽默的说法,一些金句不胫而走,刷屏朋友圈。
毛尖的灵气并不只是体现在影评上,她的聪明是通透的。作为大学教授、人文学者,毛尖做学问也做得挺愉快,有自己的新鲜做法。比如,她希望能够打破传统文学史式的电影历史写作方式,以图像为线索重新打开电影史。她曾在清华大学上电影课,在课堂上讲新浪潮,用的题目是“嘴唇”——用嘴唇的变迁来讲电影史的发展。
有人说,走上学术之路就不能畅快地读自己想读的书了,读书变成了一种功利性的阅读。但毛尖没有这种感受,“我自己看的书、做的研究都是我自己喜欢的,我觉得阅读总是能带来喜悦。”她会觉得电影理论相对比别的理论好看,因为文艺理论有时会枯燥,但电影理论基本不枯燥,常常还充满激情。“像爱森斯坦的理论,有人觉得太枯燥,但我很喜欢看,因为他举的很多例子都激情洋溢。我还挺喜欢巴赞的,他既是新浪潮的导师,又跟新浪潮非常不同,这让巴赞显得更加有意思。”
毛尖(本人提供)
毛尖:能进入未来的,终究得历史点头
年8月中旬,毛尖与刚出了新书《鹊桥仙》的作家萧耳来到成都,计划做一场文学对谈。后因客观原因,活动临时取消。不过这也没有影响到两位闺蜜、好朋友来到成都的愉快心情。趁此机会,封面新闻记者在成都罕见的高温中,见到毛尖本人,一大堆好奇地问题涌上心头。最想知道的还是,她那些灵气逼人的文章,是怎么练出来的?同在交流现场的萧耳也感叹:“像影评这种体裁,我觉得没多少人写得过毛尖。那么多有意思的句子,一个接一个,古灵精怪,犀利、有趣、俏皮。我觉得,她很像金庸笔下的黄蓉。”
毛尖多次提到自己有3个女性榜样:作家王安忆、导演许鞍华、学者戴锦华。“在她们3个人身上,都有无比强烈的少女感,一种任何痛苦和时间都夺不走的斗志,每次和她们在一起,都有吸氧效果。”其实,在毛尖身上也有元气满满的少女感:一边毒舌犀利吐槽,另一边不耽误乐观向上。
“为把一个词写进文章中,我可能专门去写一篇剧评”
封面新闻:我每次看您的文章,最大的感受是服气。有时候,您的观点我未必全部赞同,但您说话行文(包括您的文章和别人采访您的稿件里您的回答)的这一套章法,节奏感,气韵生动,漂亮精辟的比喻,令人佩服。机灵聪明,真是别人学不来的。我很好奇:一般来说,您的一篇文章是怎么形成的?会打腹稿吗?还是说先大概有个模模糊糊的想法、角度就开写,边写边想?
毛尖:打腹稿要能力的,我没有。当然,主要也因为,我是写专栏出道的,最开始两年,一天要写两篇,哪里有时间打腹稿,抓笔就写。偶尔也有倚马可待的得意,但更多时候是“死期”前交稿的快乐。我跟很多写专栏的师友交流过,大家基本上都是“临终一脚”。因此,打腹稿什么的,跟专栏关系不大。
经常,饭吃到一半,责编来催:你的专栏呢?虽然生无可恋,也还是得赶回家。车子开过中山北路,糖炒栗子的香味从车窗缝隙飘进来,想起多年前在学校后门卖坚果的大叔,就写一篇。当然,因为我写的是文化评论,多数情况还是看了小说、戏剧、影视剧等有感而发,也会对文化现象评头论足,得罪了圈内很多朋友。谈不上越战越勇,但也没有堕落吧。
写了这么多年影评,我至少可以骄傲一句,我从来没有为红包写作。至于说文章是怎么形成的,用一句我的网红朋友倪文尖老师的说法,我的那些小文章,大概也算是“在写作中形成的”那种。常常,一个观点还不如一个恰当位置上的词对我触动更大。有时,可能就为了把一个词,比如像“英年早婚”写进文章中,我专门去写一篇剧评。
封面新闻:除了写文艺评论文章,作为教授、学者,您还要写论文。评论文章和论文这两种,转换得艰难吗?写评论文章,一气呵成,好玩儿的说法常常让人忍俊不禁。但我们都知道,论文有固定格式,不鼓励作者自由发挥。您是怎么做到一手写论文一手写评论文章的?
毛尖:写杂文和写论文,是两个频道的活儿。比如最近一段,一直在写论文,写专栏就有点学院气,不生动。但这两个频道也不是对立的,我接受的学院教育让我心存敬畏,不会跨行乱扯。而专栏写作,也基本让我做到不说废话,不在论文中注水。当然,其实我也没有真正做到左右手。
“在成为一个文字工作者之前,我首先是个影像观看者”
封面新闻:您看了很多电影、电视剧、小说,有没有一个想法出现:干脆我自己写一个剧本或者小说?影评或者书评等评论文章,属于散文创作,在文学创作领域,属于比较边缘的体裁。我想应该已经有人建议您:写一个有足够长度、容量更大的长篇,把才华更凝聚一些。我也多次听到您身边的朋友说,毛尖也有计划写小说。
毛尖:是,一直有师友鼓励我写小说,很多年了。偶尔,跟朋友聊得兴起,也会突然很强烈地想,去拍个电影,去写个长篇。但这种愿望,常常睡一觉也就偃旗息鼓了。所以,多年来,写个长篇也就流于激情犯痴。不过,最主要的还是,我自认还没有写小说的才华和体力。
昨天和萧耳在聊她这些年的小说创作,她就是那种为长篇而生的作家,她写长篇不吃力,虽说《鹊桥仙》也是半生积累,但书中人事行云流水,这种凌波微步无阻无滞感,不是每个作家都有的。不过,我想,有生之年,我还是会写一部小说的。
封面新闻:对您来说,写小说的吸引力和难点分别在哪?如果真的决定要写,您觉得自己要克服的挑战是什么?
毛尖:对于当下而言,我要克服的最大困难是心不够静。这么多年,我习惯了在朋友中生活,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