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考古似乎和现代社会相隔甚远,对普通人来说有些遥不可及。近年来,随着考古发现的深入、考古手段的进步、考古知识的普及,考古不再是生僻冷门的领域,而与每个人产生越来越多的联系。
有人说,文明的人类总是热衷于考古,就是想把压缩在泥土里的历史挖掘出来、舒展开来进行窥探。但在复旦大学文物与博物馆学系教授陈淳看来,泥土里的窥探和书斋中的考古同样重要,而后者常常被人们所忽视。他倡导考古学者深入研究考古理论后再进行考古的实践,因为“思考考古学的问题比挖土更加重要,没有问题的考古发掘常常会变成‘挖宝’”。
「“沙发考古”常被看作另类」
上观新闻:提到考古,人们并不陌生,但您的新书名为《沙发考古随笔》。“沙发考古”看似是个新颖的概念,就是坐在沙发上考古吗?
陈淳:“沙发考古”源自美国的armchairarchaeology,意指理论考古。但在中国,考古学又叫锄头考古学,是动手动脚找材料的体力活。因此,“沙发考古”到了中国,又叫纸上考古,指坐在书斋里的笔耕,被很多人看作另类。
然而,如果考古只限于挖土、辨认陶片和类型学研究,缺乏思辨精神和想象力,那一定是枯燥乏味的。爱因斯坦有句名言:“想象比知识更重要,知识是有限的,而想象则涵盖了整个世界。”爱因斯坦的理论物理也可以被视为“沙发物理”,他的伟大贡献举世公认。考古学家伦福儒说,考古学部分是缜密的研究,部分是从事创造性的想象。他还说,考古学史首先是思想的发展史。所以我希望中国能够有更多学者从事“沙发考古”。
上观新闻:我们为什么一直忽视考古学的理论研究?
陈淳:这和我国考古学的定位有关。
中国考古学是20世纪初西学东渐的产物。顾颉刚先生发起的古史思辨运动,使得学界认识到地下文物在证经补史上的作用。于是,疑古思潮迅速被我国学界采纳,中国考古学的史学定位就此确立。长期以来,考古学是依附于史学之下的一个分支,直到最近才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
我国的传统学术如经史研究本来就缺乏理论研究,相信眼见为实,并不认同抽象的理论思维。如果考古学的问题都来自现成的文献,那理论就是多余的东西,所以,我国学者常将理论看作缺乏事实的空谈,认为考古学重视理论是本末倒置。这是考古学从业人群缺乏科学训练的一个显著特征,也是中国考古学在发掘能力上很强,但是在解释考古材料上乏善可陈的根本原因。
上观新闻:长期服务于史学使得当下我国考古学存在的一些问题,如材料解读和历史重建水平难以提高、学界对某些阐释性问题存在尖锐分歧等,都与偏颇的重历史、轻科学的观点有关。您是否认为考古学是与历史学和自然科学相结合的学科?
陈淳:考古学比较特殊,就如英国考古学家戴维·克拉克所说,这是一门用间接方法在残缺不全的材料中研究古代人类行为的学科。
过去,我们习用的方法比较简单,主要是类型学和地层学,用典型器物或具有年代标志的类型进行排列比较,得出大致年代和文化关系的推断。发掘报告也只是对出土文物的罗列描述。这基本是一种经验性的简单操作,无法将出土文物转化为历史知识。对某些阐释性问题存在尖锐分歧也与此有关,因为缺乏实证的经验分析,难以了解现象的潜因,从而获得抽象的科学认识。
虽然考古学是一门人文和社会科学,研究的材料却是各种物质材料,需要通过自然科学手段如地质学、生物学、物理、化学乃至遗传学的方法来分析,所以缺乏自然科学的手段,考古学的研究水平是难以提高的。考古学和历史学的结合只是比较晚近的一段历史,它们虽同为研究人类历史的学科,但是无论研究对象还是研究方法,都存在很大的不同。历史学是对文献记载的研究,而考古学是对物质材料的研究,所以必须依赖自然科学方法。
上观新闻:在您看来,考古学理论和考古的实践应该如何结合?
陈淳:考古学理论主要强调问题意识,就是要明白我们的发掘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所以如果没有理论,我们许多发掘都是盲目的,没有解决问题的想法,大多只是照章办事。理论还提出对历史重建的设想,并通过实际的发掘和材料分析来进行检验。如果把考古学家看作历史的侦探,那么理论就是帮助侦探面对“作案现场”时思考“犯罪”过程的一种假设性思考,分析各种复杂的可能性,以便为“破案”设定寻找证据的路径。考古学的操作和侦探的破案过程完全一样。理论为考古学家如何发掘、找什么材料以及如何用逻辑将分析结果构建为一条完整的证据链提供合理的模型和框架,并最终做出科学的判断。
理论思考在探索一些因果关系和规律性问题上发挥着指导性的作用,特别是一些重要的战略性课题,如农业起源和国家与文明起源等。这些问题单从材料的收集、观察和归纳中是无法解决的,需要多个角度,提炼各种证据来综合分析,并用逻辑推理来验证某些假设,理论就是为这种全方位分析构建研究的路径和模型。如果单凭发现一些谷粒、家畜来定义农业的起源,或者凭借文字、城墙或青铜器等物质标准来定义国家和文明起源,已经远远不够了。科学的基础训练还应该包括如何定义和使用抽象的学术概念、认识论和方法论的训练,更重要的是逻辑推理和批判性思维能力的培养。过去,我们考古专业训练只是培养学生田野发掘技能,熟悉器物鉴定和分期的能力,缺乏科学研究基本原理的训练,这对考古工作者的研究水平有直接的影响。
「思维方式也需创新进步」
上观新闻:考古学理论在中国一向不大受人重视,您最早为什么选择了考古这条路?并开始把考古学理论作为研究对象?
陈淳:我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学考古的研究生,在贾兰坡先生门下学旧石器考古学,也只是兴趣所致。我年出国留学,比较系统地学习了考古学理论,因为世界知名的考古学理论大家布鲁斯·特里格先生就在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执教。我对考古学理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