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写
蒋旖旎摄影
刘悦
“以长纸做底,页纸鳞次相错地粘贴于底纸之上。收起时是卷轴,打开时页纸有规律地翘起,遇风则灵动翻飞。”张晓栋这样描绘龙鳞装书籍被翻动时的场景。他希望人们听到这样一段话时,即使闭上眼睛,脑中也会出现一个清晰的纸页飘动画面,而这个画面并不只属于古代,它也同样可以带着现代的甚至对未来探索的气息。
在龙鳞装出现之前,中国装帧工艺经历了从简策、绢帛、到卷轴的历史演变。龙鳞装始于唐代,用于北宋,是卷轴向册页过渡阶段出现的一种装帧形式。它既节省纸张,便于书籍检阅,又具有卷轴的含蓄内敛之美,同时也增添了阅读的意趣:可正读亦可反观,页页藏趣,相映成章。但因其制作工艺复杂耗时,导致龙鳞装在今天已几近失传,唯一的传世实物也仅存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刊谬补缺切韵》一件。
而作为龙鳞装非遗传承人的张晓栋,将这个在历史中昙花一现的传统装帧艺术重现于世,并通过他对艺术的研究探索与对书籍文化的理解,为龙鳞装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张晓栋龙鳞装作品《三十二篆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界面影像:你是如何对龙鳞装产生兴趣的呢?
张晓栋:主要有两个人影响了我:杉浦康平和吕敬人老师。大学时期生活其实也很无聊,很多时间在图书馆,其中杉浦康平的《造型的设计》对我震动很大,里面讲到宗教的符号,噪音的符号等等。那本书打开了我看世界的另一扇门,门里的世界让我无比投入和向往。就是这种有趣的机缘和契机,会冲撞你冰封已久的心绪。之后来到北京,进入吕敬人老师的研修班学习,跟他朝夕相处。在互相了解之后他对我说,如果你正在选择想去做的行业,这个行业又能承载你所有的梦想,做书无疑是最好的。之后我就开始了龙鳞装的复原工作。你想,其实艺术的梦想,文学的梦想,空间的梦想,任何探索性的前卫的梦想,在书里都能实现。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书里,世界上没有的一切也在书里。把宇宙放进书里还有富余。
界面影像:龙鳞装作为一种装帧艺术,为了增强书籍互动性和体验感,如何做到装帧手法与内容的平衡?
张晓栋:其实不只是龙鳞装,现在我很多装帧方式是脱胎于龙鳞装的,有的已经有了很大差别。我做龙鳞装不是传统的单页,而是筒子页:在鳞次相错的鳞口做上图案,打开来是完整的画面,随着翻阅一幅画面慢慢消失,另一幅画面慢慢呈现,这其中可以感受到时空的变化。我也跟经折装结合,形成了经龙装,这样使庞大的作品可以更好地呈现。比如我用四年半完成的作品《红楼梦》,这其中,孙温绘制的《红楼梦》有幅画,他一个人用38年做这一件事情,整个生命都放在这上面,值得人顶礼膜拜;曹雪芹用十几年的经历和毅力,感受到别人两三世才能感受到的变故和心理,他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大文豪;萃文书屋的程伟元,用木活字去排印《红楼梦》的一百二十回,其中的耗资量和耗工量是无法想象的。这三者每一个都足够强大,我想做一部能够表达三者精神的作品,希望观者看到最美最原始的孙温的画面,看到每一副画面讲什么样的故事,还想把木活字代入其中。而因为三者都足够好,我还要想办法把自己的痕迹隐藏在外。所以最后用经折装去呈现画面每一回的感受力;而用龙鳞装不会破坏画面构图,同时在翻阅时文字也保留了木活字的属性。可以说我是为做《红楼梦》发明了经龙装。都是这样先有作品,再有形式对应。
再比如“千页”系列,那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作品去西藏参展,结果因为自然条件的限制纸张卷曲得厉害,一眼看去是看不到画面的,只有手轻轻划过才可以看到。其实这样一闪而过的佛像画面是非常有禅性的。正因为这样的机会,在这个系列我会用剪刀不断修剪,不断雕刻,让作品形成光影和空间,形成时光的流转。其实每一个系列都跟随着一个至境和向往,让我看到不一样的角度。
经龙装作品《红楼梦》封面封面材料为《红楼梦》书中提到的软烟罗封面边框为楠木该作品每函重达50斤共八函张晓栋曾租平米草坪才将全套作品铺开且需用无人机进行航拍
经龙装作品《红楼梦》内部
经龙装作品《红楼梦》可见其龙鳞装与经折装的结合
“千页”系列作品局部
界面影像:除了古籍和宗教的内容,现代的内容是否也适合用传统装帧手法?
张晓栋:我最近有一个新的作品,是跟赵普老师合作的,关于他跟十个朋友交往的小短文,用文言文写成。这个作品里我用到了蝴蝶装,因为它更柔软,翻阅时更有诗意。梁祝化蝶,庄生晓梦迷蝴蝶,这都是非常浪漫的东西。所以我想把它融入到这个以友情为基础的作品里。我觉得内容,作品,不能用古代和现代去衡量,要用时间去衡量。我喜欢把很多东西放到时间的河流去冲刷,这样才能看到它最真的一面。有些东西会在其中一闪而过,但我喜欢那些时间越久远越能散发香气的东西,然后会选择感兴趣的去创作。而装帧形态也从不限于固定一种,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今年是我做书的第十一年,几乎不做重复形态的书。每一本书都有其独立的体系和生命力,我希望它们都是不同的,是有个性的。
张晓栋展示他与赵普合作新作品书页展开形态如蝴蝶张开翅膀
与赵普合作新作品(部分)
界面影像: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是否会想把现代的科技和技术运用在龙鳞装的书籍中?
张晓栋:当然。我不排斥任何东西,只有足够开放,包容性越大,创造力才更丰富。人的需求是无限制地改变的。像我们以前认为只有绘画才是艺术,后来我们发现当代艺术中,影像也是,装置也是,行为也是,有太多太多东西了。只有不断学习和接纳,不断看新的东西,才能创造更多的作品。我也不会为自己的作品设更多的限制。比如我只做龙鳞装,经龙就不属于?千页就不属于?没必要陷入狭隘的观念中,我会给它更广阔的思考和定义。比如说书是什么?书是文字思忆气息的建筑,是很大的建筑。就像人在楼里游走,文字思忆的排列也会在一个建筑里布局。它产生了无数文明,记载了过去,记载了宗教,记载了未来。书的魅力是无限延展的,它的背后是时间和空间。我创作时也会保持这样开阔的思考。
界面影像:说到书,现在人们的阅读习惯也在发生着巨大变化,很多人会选择电子书。作为书籍装帧艺术家,你有什么看法?
张晓栋:电子阅读快捷,便于检索翻阅,书籍设计发展其实也一直是由读者的诉求来引导的。比如从卷轴到龙鳞装,也是为方便查找阅读。我们现在提到书的关键字:“翻阅”,“一页一页”,用卷轴的古人是不可能想到这些的。在我看来,书的其中两种形式:第一是说明书,以说明性质为主题,这样的书用电子方式会更便捷。还有一类书会带有特别的阅读体验感,需要调动眼、耳、鼻、舌、身、意六识的感觉来跟这部书互动,感知这部作品。从某种意义上这类书已经具有艺术品的属性价值,翻阅时它也不单单是文字,读者会对书的材料、重量、翻阅的触感、呈现的时间流逝的变化,都有相应的诉求。在这个过程中读者不是局外人,而是走入作品中变成了一部分,这时就会有更深入的交互和体验感,这种感觉通过电子书可能是无法做到的。
界面影像:除了参加艺术展览,是否想过以其他方式推广龙鳞装?
张晓栋:它的推广方式取决于人们对它的理解和认知。文化的东西一定带有精神洁癖。有一些东西可以推广到大众,比如现在很注重文化创意产业,兴起得很快,但消亡得也许也很快。快消品和真正经得住时间岁月洗礼的东西是完全不同的。就像之前说的,有些东西是很快捷,但有些东西真的需要慢慢沉淀。我现在作品也不多,但做了十多年,对很多人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张晓栋于七年前泡于水中的他所作经龙装《红楼梦》中的一页因为对材料的用心纸张在水中至今仍完好如初
界面影像:你作为龙鳞装的非遗传承人,认为学习龙鳞装需要具备怎样的品质?
张晓栋:我觉得带着一颗干净的心就好了,因为你的内心是怎样都会反映到作品上的。你的审美,你的高度,有些东西是可以学来的,但有些东西学不到。你的作品,观者的感觉,这些是不会骗人的。所以其实这种传承不是形式和内容,而恰恰是背后的精神。工匠型的东西,工艺就只是工艺而已,原理很简单,技术很简单,只有变成作品时才能体现真正的重要性,这就对背后“人”的要求更高。所以龙鳞装这种装帧形式我们可以恢复过来,但它背后的意义才是真正考验传承人的关键。
张晓栋拍照时的“招牌”动作他说这个动作有三层含义一是解决自己拍照时手无处可放的问题二是代表对摄影师的问候三是想让自己可以用“第三只眼”看这个世界